从人类胚胎基因编辑到人工智能获得公民身份,21世纪的生物学和计算机科学将挑战我们对于人类这一概念的认知。我们不禁要问,这些技术发展将对人类的平等造成什么影响?毕竟,平等是法律中的一个基本概念。
通常,我们认为人类平等是支撑我们政治体系的生物学事实。人类享有权利,但计算机和动物往往没有,是因为它们与人类之间有着自然差异:比如,缺乏人类语言、理性及共情的能力,或者其他类似的特征。
但是,不存在所有人类都拥有,或是所有非人类都没有的单个特征或品质。患有严重脑损伤的人拥有权利,但我们却往往拒绝将其赋予可以执行具有挑战性和复杂性任务的动物。我们拒绝赋予可以击败国际象棋冠军的计算机权利,却认为那些连游戏规则也无法理解的人类拥有权利。
更重要的是,当我们回顾人类历史,才惊奇发现,直到最近,“智人”这一身份才被视为拥有政治权利的唯一条件。种族主义、性别歧视和帝国主义的历史提醒我们,几千年来,当权者从未认识到将平等权利(或任何权利)推及到每一个人类的必要性。同样的,历史也告诉我们,人类平等与其说是一个生物学事实,不如说是一个未完成的政治思索。
“人类平等与其说是一个生物学事实,不如说是一个未完成的政治思索。”
今天,科学也许正在形成人类之间真正的差异。一个新的挑战横亘在我们面前。随着基因编辑或人工智能辅助的人类出现,我们应当如何去维护我们已经(不完全)发展起来的公民平等的政治意识?
有一个答案颇有道理,它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让-雅克·卢梭等思想家的政治思想传统。即人类平等不是因为我们是生物学意义的人,而是因为我们参与了人类特有的相互关系。这些关系包括家庭、友谊、公民身份等,只有在得到他人允许和合作的情况下,我们才能进入这些关系。你不能和自己做朋友,也不能强迫别人与你成为朋友。这是一种只能在有意愿的群体中自愿存在的关系或身份。
语言对这些过程都很重要,不是因为它赋予使用者某种道德优势,而恰恰是因为它使这种社会性成为可能。有时我们认为,人类语言是我们独特构造的大脑或喉咙作用的结果。但是,未被人类抚养长大的孩子永远也学不会正确地说话。像友谊或游戏那样,语言也是一种社会现象。没有多个参与者,就不可能会发生。
“当我的智能音箱Alexa说‘祝您周末愉快’时,其实根本没有人在祝福我。”
参与这些关系不仅是发出某种声音或做出某些动作的问题。这意味着我们彼此之间有着相同的动机和意义。把球抛向空中的机器并不是在和你玩传球游戏,即使传球游戏中不存在赢家和输家。和你说话的电脑(至少到目前为止)也不是在与你真正对话。它们在模拟参与人类活动,这不是现实的人类活动。
如果从这个角度来审视人类平等,那么,即使在“改造人”、接近人类和超人类的人工智能组成的美丽新世界,仍然需要这样的“路线图”:我们需要维护的那种平等,必须通过切实地参与持续的政治决策过程来实现。只要收到人类的指令,人工智能可以做出预测,或者在高度受限的条件下做出“选择”,例如下棋。但是他们不能参与人情世故的运用,因为他们没有自己的价值观,也就意味着没有关心的事物。
我们不能接受将愚弄人类的能力(如图灵测试)等同于真正参与人类社会的能力,就像我们不能把假装成朋友的骗子当作真正的朋友。也许有一天,真正的硅基智能会出现。但测试的关键不在于我们是否会被人工智能愚弄,而在于我们是否能真正被说服,并与它建立清楚的关系。
当我的Alexa(亚马逊旗下的智能音箱)说“祝您周末愉快”时,其实根本没有人在祝福我。它与我的谈话是编程的结果,对此我很明白。除非我真的相信,在算法背后,有某种东西真心祝愿我幸福。直到那时,我才算有一个真正的聊天伙伴,彼此关系对等。
“作为一种政治价值,平等反映了我们在交往实践关系中对彼此的认可。”
我们还必须警惕相反的问题:基因编辑“智人”的危险不在于他们会偷偷尝试加入我们的谈话(这方面他们和人类足够相似),而是他们是否愿意与我们谈话。人类的平等并不依赖于个体之间的生物同一性,但它可能会被“有计划地制造有基因差异的人类”的行为所破坏。一群自我孤立或自以为比其他人类优越的人,和试图混入“人类”的机器一样,都是对人类平等的威胁。就像在朋友或家人当中,如果有人自认为比其他人更优秀,这样就会破坏友情和亲情。
人类平等就像它所支撑的民主一样,来之不易。为了让平等得以延续,我们必须认识到,它最终依赖的是一种政治承诺,而非生物学事实。这种承诺需要持久地坚持和更新,就如友情和亲情需要长久地维护。作为一种政治价值,平等反映了我们在交往实践关系中对彼此的认可。
总的来说,新技术确实将使得这场政治考验更为艰难。但是,尽管新技术可能会破坏人类平等,只要我们在面对新环境时都不遗余力地维护平等,它就不会离我们而去。
(本文原文为英文,出自博古睿研究院出版的Noema杂志,发表于2020年8月11日。版权所有,未经允许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