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讲到“生命”或者“生物”这些词时,总是免不了面对所讨论的对象究竟是“合”是“分”、是“强”是“弱”等问题。
大家可能都有这样的阅读经历,比如在一方面读到“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1],另一方面又读到“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2]。在青春年少,面对不知所以,但又不得不迈入其中的社会生活时,我们究竟该去“争强”,还是“避让”呢?古人的警句格言时常南辕北辙,大家是不是多少出现过左右为难的困扰?类似的,在各种文学作品中,有时会读到“生命是坚韧的”,有时又会读到“生命是脆弱的”。
那么,生命到底是坚韧的还是脆弱的?
达尔文主义
如果关心西方历史,可以发现在19世纪的西方,盛行社会达尔文主义。这种观念认为生命世界遵循“丛林法则”,即弱肉强食、优胜劣汰。人类既然也是一种生物,自然应该遵循这种法则,以便在无情的生存竞争中获得自身繁衍的机会。
可是,到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人们却发现地球生物圈不同物种之间的关系所遵循的并不是之前所认为的“丛林法则”,而是一种彼此依赖、相互制约的网络关系。
狮子老虎的“强”,与山羊野兔的“弱”,无非是不同的生存方式。在地球生物圈的食物网络的各个环节中,无论强弱,缺少了哪一环,都会带来整个网络或大或小的动荡和重组。这种动荡和重组或许可以迭代出新的子网络,但也可能导致局部地区出现原有子网络的崩溃。
查字典
在前面的文章中我曾经提到,我们对世界的认知都来自于先辈们对世界的描述。在面对“强”、“弱”这样的概念时,我很好奇这样的概念最初是如何形成的。
最简单的办法还是查字典。从《说文解字》[3]中所检索到的词义是“强,蚚也,叚借爲彊弱之彊”。而“彊”字的解释是“弓有力也”。“弓”是一种器物,大家都了解的。“力”字是如何解释的呢?“力,筋也。象人筋之形。治功曰力,能圉大災”。那么“筋”怎么解释呢?“筋,肉之力也”——“力”和“筋”成了一个循环定义。
尽管如此,从上面简单的词义检索,起码有一点可以确定的,即“弓”被用来作为强健有力的比喻。那么,与“强”相对的“弱”字最初的词义是什么呢?在《说文解字》中的解释是“橈也。上象橈曲”。“橈”的意思是“曲木”。词典上只能查到这一层。至于“曲木”究竟是指弯曲的木头还是柔软的树枝(如柳枝)就不得而知了。
无独有偶,英文中的“强”,即strong,它的词源居然也与“弓”这种器物有关,即与string,“弦”,用于张弓的“弦”字同源。根据网络词典[4]的词源介绍,strong和string两词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900年。当然,弓的使用历史可以追溯到上万年前。
与“强”相对的“弱”字的英文为weak。这个词的词源也很有意思,它不是以器物做比喻,而是以人的行为做定义方式,即“to yield, give way, draw back”。意为“让步,放弃,退缩”。
从对“强”、“弱”词源的追溯,我们可以发现这两个词都是以人造器物的属性和人自身的行为或对事物某种特征的拟人化作为定义方式的。但是这两个词所代表的不同物种的不同个体在相互关系中的主导或顺从的特点,显然应该是在“弓”这种器物被发明之前就被古人观察到了。因此,我相信,古人一定也面临在现实生活中自己该去“争强”还是“避让”的问题。于是又有了大家所熟悉的“一张一弛,文武之道”[5]的说法。
几次著名的生物大灭绝事件
可是什么时候“张”,什么时候“弛”呢?
前文提到我们对世界的认知都来自于先辈对世界的描述。(详见“白话”专栏《地球上最初的那个“生物”》)在“强”、“弱”这些词被创造的时代,人们对生命(包括自身)的认知应该都是基于有限的感官经验。当我们提到“生命”时,潜意识中所指的是“生物体”。可是,如果从前面我们所讨论的“生命 = 活 + 演化”的视角来看,能够形成“活”这个生命系统起点的,其实是以分子间力这种“弱”的相互作用关联起来所形成的、能态相比于组分单独存在时更低的复合体作为节点的、动态的“结构换能量循环”。
在自然界自发的相互作用很多。如融入水中的氢氧化钙,因二氧化碳释放而变成碳酸钙而自发形成钟乳石。但这种基于离子键改变的碳酸钙积累却很难遇到二氧化碳的重新融入而解体。又比如目前天文学家认为,太阳系因万有引力聚集星云中的物质颗粒而自发形成(星云说)。但太阳系的星体(包括地球)形成的过程中并不伴随大规模的解体。因此这些自发过程一般不被人们看作是“活”的过程。
从我们这个系列所定义的“生命”的意义上,“活”的过程是以分子间力这种“弱”的相互作用、以及一定程度的打破分子间力的外来能量扰动作为前提而存在的。一旦打破分子间力的能量扰动过大,“活”的系统将无以为继。这也是为什么“生命”的本质是脆弱的。
可是,从目前对地球生物圈中各类物种的构成要素的分析来看,各种现存生物的构成要素是高度类似(或者叫保守)的,即都是由多肽、核酸、多糖和脂类等四大类生命大分子为主体而构成的。更有趣的是,这些生命大分子的起源可以追溯到30多亿年之前(达尔文当年提出的“生命之树”和生命起源于“温暖的小池塘”)。
从这个意义上,无论达尔文的“生命之树”上不同“分枝”或“节点”的形式如何变化,比如,在地球上几次著名的生物大灭绝事件中,大类包括恐龙在内的大量物种灭绝,由碳骨架分子以高度类似的大分子形式整合而成、具有基于“弱”的分子间力的“活”的基本属性的生命系统,却能在几十亿年中延绵不绝。这又不能不说“生命”是坚韧的!
“生命”指向的南辕北辙
到这里,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在分析“生命”是“脆弱”的还是“坚韧”的时候,“生命”这个概念所指的其实是不同的实体存在。
在讲到“脆弱”的属性时,我们指的是“结构换能量循环”中的分子间力。而讲到“坚韧”的属性时,我们指的是“生命之树”这个整体。可是无论是文学作品还是警句格言中,人们所关注的“生命”其实都是具象的生物体或者生物个体的行为。
我在“白话”专栏中曾提到,很多概念我们在使用时,其实并不清楚、或者不在意这个概念所代指的是什么。这种情况常常是讨论陷入混乱的原因。
就个体生物而言,没有任何一个具有特定物理边界的生物体从结构到行为是生来如此、一成不变的。任何的多细胞真核生物个体都不是因为自己的意愿而出生,也不会因为自己的意愿而逃脱死亡的结局。地球生物圈中,居于食物网络不同位置/环节上的不同物种、同一物种居群中的不同个体之间,看上去“强”“弱”之差别,本质上不过是在演化历程或者居群环境中形成的不同生存策略而已。终极而言,无非是不同的子系统在“三个特殊”相关要素整合过程中的模式及其稳健性的差别。(详见“白话”专栏《生命至上——生命是什么?(3)》)
从这个意义上,“生命”究竟是“坚韧”还是“脆弱”所涉及的是非常大的时空尺度上不同层级上发生的现象。在生物体个体层面上讨论这个问题是不会有结果,也因此是没有意义的。
人类行为特点和规律的起点
我们不知道其他的动物有没有对自己行为的反思。对于人类而言,我们具有其他生物所没有的认知能力,因此我们会观察、描述其他物种的行为模式并以自身的生存模式为参照为之排序。于是出现了有关“强”、“弱”的观察与议论。
我们在本专栏的后续文章中,会就人类行为的特点和规律进行讨论。但现在可以说的是,对于人类行为的特点与规律,乃至个体的行为模式的选择,绝对不是简单地用其他动物行为作参照而区分为“强”“弱”所能解释的。至于“一张一弛”的“文武之道”,放在这个尺度下,只是一时一事上的资源配置问题。真正理解人生所不得不面对的选择,恐怕需要从更大的时空尺度下,从人这种特殊生物的基本属性上做系统的反思。
孙艺萌 | 编
编者注
[1]出自姬昌《周易·象传上·乾》。
[2]出自老子的《道德经》。
[3]《说文解字》:简称《说文》。作者许慎。是中国第一部系统地分析汉字字形和考究字源的字书。
[4]www.dictionary.com
[5]语出《礼记·杂记下》:孔子的学生子贡随孔子去看祭礼,孔子问子贡说:“赐(子贡的名字)也乐乎?”子贡答道:“一国之人皆若狂,赐未知其乐也。”孔子说:“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文武指善于治国的周文王、周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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