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书农
Bai Shunong

2020-2021年博古睿学者,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他是北京大学博古睿研究中心“博古睿讲座系列”的首讲嘉宾,也是在线平台“睿的n次方”的首位专栏作者,并给专栏起名《白话》。

2022-05-15

阅读时长9分钟

#未来·生命

专栏 首发

“我特别喜欢从汤因比《历史研究》一书中读到的一句话:
nothing fails like success。”


我们在《水螅与扁虫》[1]一文中提到,动物的“动”是不得已而为之。而出现自身移动功能之后,就无法避免“向哪里动”的问题。人类因新基因出现而衍生出“认知能力”,并与因此而衍生出的“感官饥饿”形成正反馈循环之后,再加上在所有动物中都存在的“脏腑饥饿”,如同启动了一台轰隆作响的自制燃料的发动机,把人类推上了一条充满不确定性的“认知决定生存”的演化道路。那么这条道路是怎么走出来的呢?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在引领吗?或者是在“组分变异、互作创新、适度者生存”的生命系统演化模式[2]下“幸存”的吗?

我们在上一篇文章[3]中提到一个公式:人类认知能力=形成符号的抽象能力+传播符号的语言能力+衍生新符号的工具创制能力。在前面的文章中我们提到,以符号理解为特点的“抽象能力”应该在黑猩猩甚至大猩猩中就存在了,而能够传播符号的“语言能力”的形成机制非常复杂。由于与人类最近的亲戚们都已经灭绝了,在真正搞清楚“语言能力”的形成机制之前,人类语言能力何时形成可能都将是一个不解之谜。那么“工具创制能力”从何而来呢?


01
“工具”只能是器物吗?

要回答上面的问题,首先要定义什么是“工具”。这其实也并不容易。一般来讲,帮助身体机能延伸的器物,无论是不是行为主体制造的,都可以被视为工具。根据这个原则,黑猩猩用树枝来钓蚂蚁、乌鸦叼石子丢入瓶中增加水位都可以被叫做“使用工具”。可是,小时候看过日本动漫的朋友就会提出问题了:人类最早的工具不是“石器”吗?

我的理解是这样的:在学会打制石器之前,人类应该是会像黑猩猩那样,用树枝乃至其他实体来做工具的。只是对于研究者而言,没有经过修饰改变的实体,无法被证明是人类创制的工具。而且木头或者没有经过烧制的泥土制品难以保存。只有存在打制痕迹的石器才不仅能被保留至有考古学家发现,还能被鉴定确实是有使用者有意的加工。从这个意义上,丹麦考古学家C. J. Thomsen提出“石器时代、青铜时代、铁器时代”的划分,虽然为人类认知自己的历史提供了非常有价值的参照系,但在经过包括动画片在内的各种媒体的传播而形成大众的思维定势之后,却也容易让人忽略石器出现之前人类使用工具的可能性。

可是,“工具”只能是器物吗?这要看怎么定义“身体机能”。以“脑”为中枢的、对周边实体的辨识,以及对实体之间关系的想像或“理解”,算不算“身体机能”呢?如果算,那么有没有帮助人们对周边实体的辨识和对实体间关系想像的“工具”呢?

接受过现代教育的读者对上面问题的后半部分一定可以马上回答,有!望远镜和显微镜。这“两镜”的意义,我们将在后面文章中专门讨论。在这里,我们需要接受一个现实,即“两镜”发明至今差不多只有500年。在那之前,有帮助人们辨识周边实体、想像/理解实体之间关系的“工具”吗?


02
虚拟的“观念工具”

在本专栏《脱实向虚于人之为人I》[4]一文中,我们提到,语言能力的出现,使得人类可以整合在与其近亲黑猩猩分道扬镳时已经存在的抽象能力,实现对“三个特殊”相关要素整合媒介的“符号化”。虚拟的“符号化”可以帮助人们在借感官传递的物理化学信号可接受范围之外,了解周边实体的存在,这算不算帮助“身体机能”延伸?如果算,“符号”可不可以被认为是一种帮助人们辨识周边实体的“工具”?

当周边实体的存在可以用符号来加以表示,而且人们可以创制工具来改变周边实体、并检验对实体间关系的想像时,算不算帮助人们拓展对实体间关系的想像?如果算,“符号”和借助工具改变实体而衍生出新的符号,以及人们对符号之间关系的梳理,不正是一种帮助人们想像/理解实体之间关系的“工具”吗?

如果大家对上面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我们可以认为,“工具”这个概念的内涵不仅应该包括作为“认知能力”外化产物的实体器物,还应该包括同样作为“认知能力”外化产物的虚拟符号(包括符号之间的关系乃至由此而构建和重构的观念体系)。为了方便起见,我们将前者称为实体或者器物工具,而把后者称为虚拟或者观念工具

在前面的专栏文章(包括大家的生活经历)中,我们已经分析过实体的“器物工具”为人类生存带来的帮助。那么虚拟的“观念工具”所涉及的符号,以及符号之间关系的构建,除了前面文章提到的,作为“认知能力”构成要素,为“人之为人”提供了一台可以自制燃料的发动机,推动人类走上“认知决定生存”的演化道路之外,还可能对人类生存产生什么其他的影响呢?


03
数数基于“符号化”语言的交流有几种作用?

我们在之前的文章[5]中曾经提到,真核生物存在两个主体:一个是作为生命大分子网络运行单元的单个细胞、或者由多个细胞整合而成的多细胞结构,另一个是以可共享多样化DNA序列库为核心的“细胞集合”或者“居群”。对于作为多细胞真核生物一个大类的动物而言,前一个主体是“行为主体”,而后一个是“生存主体”。二个主体之间,由一个被称为“有性生殖周期”的过程为纽带而关联在一起。

如果说作为认知能力构成要素的“符号化”对于人类作为一个生命系统的运行效率和稳健性所带来的影响,主要是“三个特殊”相关要素整合媒介的迭代或者叫升级(拓展时空尺度),那么,被外化从而可共享的“符号”,除了帮助居群成员之间交流对实体的辨识和对实体关系的想像/理解之外,其实还可以交流对行为方式的选择,比如令行禁止、分工协同,甚至彼此关爱(当然也难免产生破坏性效应的彼此仇恨)!

显然,居群成员之间借助语言所承载的丰富信息,在行为方式选择上发生交流,尤其在引入工具并因此而出现的正反馈迭代之后,相比于其他动物在对既存实体的“符号化”所实现的交流,要有更高的效率。从这个意义上,这种对行为方式选择上的交流,在共享多元化DNA序列库的有性生殖周期的关联纽带之外,为居群成员之间提供了一种全新的关联纽带

那么,“认知能力”为居群成员之间提供了有性生殖周期之外的全新的关联纽带,对人类生存带来什么帮助呢?

从人类目前对各种动物行为的观察和研究来看,各种动物的生存模式基本上可以分为两大类:或者是群居,或者是独居。总体来说,除了一些被称为“超级有机体”的蜜蜂、蚂蚁,即个体之间主要基于遗传编程决定形态差异而实现分工协同的种类之外,对于绝大多数群居的肉食动物而言,其取食行为有的只是蜂拥而上但各自为战,有的则会有一些分工协同但通常效率比较低。对于人类而言,有证据表明,人类可以在有组织的情况下,用不同的工具去捕猎庞大的猛犸象(图1),直至将其赶尽杀绝!一个合理的推论是,借助信息量丰富的“符号”语言来实现的行为方式选择上的交流,应该在高效捕猎行为中发挥不可替代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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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古人类捕杀猛犸象

我没有亲身观察过动物的捕猎。但从各种有关野生动物的纪录片中看到,肉食动物捕猎的基本模式是“弱肉强食”,即掠食者捕到的猎物常常都是老弱病残。这种看似“无情”的现实,其实是地球生物圈食物网络不同节点在互动中演化的不可或缺的动力[6]。正是这种机制的存在,维持着食物网络的良性循环。


04
从“弱肉强食”到“擒贼擒王”

可是,人们从对依然生活在采猎模式中的人类居群的观察发现,这些居群中的酋长通常会用强壮猎物的头颅、皮毛、羽毛作为自己的装饰(图2)。这种现象一般被解释为证明酋长的强壮。如果说其他动物捕猎都在老弱病残猎物上取得成功,而一个居群中常常是“强者为王”,那么人类采猎居群的酋长用强壮动物的标志作为自己的装饰,除了证明自己的强壮之外,还透露了什么重要的信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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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酋长以猛兽实物作为自己的装饰

我猜,酋长的标志透露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那就是这些居群的捕猎是以捕捉到强壮的动物为荣!为什么人类会选择强壮的(通常可能是头领)动物为对象来进行捕猎呢?如果知道“擒贼擒王”、“群龙无首”和“树倒猢狲散”这些成语的含义,我们就可以想像,一旦捕捉到头领(通常是强壮者),那么猎物的居群就会出现混乱,捕猎者可以浑水摸鱼,实现更高的捕猎效率

人类怎么做到从其他动物的“弱肉强食”模式转而形成“擒贼擒王”模式的呢?除了工具之外,不可或缺的应该是前面提到的,借助信息量丰富的“符号”语言来实现的行为方式选择上的交流,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更大规模和更高效率的分工协同。如果这个猜测是成立的,那么我们可以认为,酋长的标志,不只是酋长个体强壮的证明,更重要的是人类捕猎模式转型的证明!

捕猎模式的转型对于人类“三个特殊”相关要素整合效率而言显然是一种正效应。但对猎物而言呢?前面提到,“弱肉强食”是一种维持地球生物圈食物网络良性循环的机制。人类因认知能力出现而衍生的“擒贼擒王”捕猎模式对猎物的影响,首先是猎物种群的崩溃——从群龙无首到树倒猢狲散1。种群崩溃之后再重建,就目前人们所知是非常困难的。最终的结果就是种群灭绝。现在有很多考古证据表明,人类走出非洲之后,所到之处无不发生大型动物的灭绝。与人类迁徙相伴的大型动物灭绝的具体过程显然很难复原。但我相信,人类捕猎模式的转型[7]至少发挥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捕猎模式的转型对猎物而言是噩耗,那么对于人类而言就只是好消息吗?很不幸,不是!猎物灭绝了,人类食物从哪里来?我特别喜欢从汤因比《历史研究》一书中读到的一句话:nothing fails like success。意思和福兮祸兮一样,但表述更加触目惊心!猎物灭绝对人类的影响,就是只有那些有幸从吃肉转为吃草的人类居群才得以苟活,但代价是不得不忍受面朝黄土背朝天、终年辛勤的农耕劳作!


艺萌「睿ⁿ」 | 编


注释

[1] 参见《白话》专栏文章《水螅与扁虫,从不动到“不得”不动》

[2] 参见《n问·白书农 4 :动物世界千姿百态的生命活动有共同规律可循吗?》

[3] 参见《白话》专栏文章《脱实向虚与人之为人II:工具创制、认知能力与感官饥饿》

[4] 参见《白话》专栏文章《脱实向虚与人之为人I》

[5] 参见《白话》专栏文章《两个主体和一个纽带——有性生殖周期》;《抱团取暖,合则两利》

[6] 参见《白话》专栏文章《要素偏好和路径依赖》,以及红皇后假说(red queen hypothesis):一种演化理论,认为捕食者和猎物都需要在互动过程中不断改变自身才能维持各自的生存。也有人将其比喻为相关物种之间的军备竞赛。

[7] 也有人认为人类进入农耕是地球气候变化的结果。可是。受气候变化影响的不只是人类,为什么只是人类进入了农耕而不是其他物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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