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梅尔加德
Peter Mellgard

Noema杂志资深编辑。

2021-05-14

阅读时长20分钟

#Noema精选

译文 首发

阿拉斯加,波因特贝克——在阿拉斯加雨林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艾尔莎·塞巴斯蒂安(Elsa Sebastian)驾着“斑海雀”号驶出了一座岛屿边缘的小海湾,那里是全世界最偏僻的荒野之一。来自北部的微风吹来,风速保持在10节,海面平静清澈。“船况不错”,艾尔莎说道,基本上是自言自语,因为眼睛紧盯着狭窄海峡中潜伏的暗礁。“天气太好了!天空湛蓝、温暖,我还穿着小背心。看着挺好。”“斑海雀”号的两缸引擎在甲板下突突作响,带着我们绕过岛的尖端,驶入萨姆纳海峡,海峡尽头就是开阔的太平洋。

艾尔莎是一位商业渔民和环保主义者。她是本地人,出生在阿拉斯加东南沿海人烟稀少、地形崎岖的热带雨林中,自称“树丛之子”。从一出生,她的夏天就都在父母的小渔船上度过,出海去抓鲑鱼或大比目鱼。她是一边学会走路,一边学会在船上生活的。现年30岁的她会在鲑鱼季跑去西边几百英里远的布里斯托湾,到刺网渔船上当水手,而在冬季又投身于环保事业。

“斑海雀”号是一艘38英尺长的远洋双桅帆船,1979年建造于华盛顿州。船上可以住宿,有一间厨房、一个煤油炉,几排书架和一张餐桌。这是艾尔莎掌舵的第一次正式航程,启航时船上有五人:玛拉·梅纳安(Mara Menahan),艺术家,曾骑行纵贯下加利福尼亚半岛,不久前在格陵兰岛冰盖区生活了一年;科林·埃利斯曼(Colin Arisman)和格列布·米哈列维奇(Gleb Mikhalev),电影制作人;再加上我。他们的朋友,奥杜邦学会阿拉斯加分会执行董事娜塔莉·道森(Natalie Dawson)将在几日沿岸航行后,到达的的克雷格镇上船。

他们的任务叫做“最后守望”,是一项民间“地面实况”(ground-truth,本为地理遥感术语,指的是收集地面数据以校准或检验传感器获得的数据,此处含义就是实地考察)科考活动,旨在记录一种正在消失的地貌。船员们将逆时针环绕美国第四大岛威尔士王子岛,途径偏远的大小海湾水道,最后回到波因特贝克。全程约350海里,花费时长近一个月。目标是搜集人迹罕至的偏远地带的环境数据,并通过艺术、影像、个人体验等形式来记录皆伐作业(clear-cut,在一般不超过1年的时间内,全部伐光或者几乎全部伐光的主伐方式)和气候变化是如何慢慢摧毁全世界最后仅存的原始地貌之一,位于美国通加斯国家森林。“我来这里是为了缅怀”,玛拉告诉我,“这么多财富正在失去,有谁关心呢?即便我们不能阻止毁灭,或许也可以减慢这个过程,好让我们有足够的时间道别。”

曾在阿拉斯加东南部兴盛数十年的林业开发一亩接一亩地伐倒了遍布当地的原始森林。砍伐作业导致野生生物栖息地锐减,威胁着边境居民的生活方式。还损害了渔业和旅游业,与林业相比,这两个行业如今占阿拉斯加的经济比重更大。


“据估计,仅通加斯一地的储碳量就占到全美森林储碳量的8%。”


尽管经历过皆伐开采,通加斯森林仍然是美国最大的天然碳库之一。广袤的森林储存了海量的二氧化碳,使得该地区长远健康状况于对抗全球变暖有重大意义。但令人担忧的是,整片森林似乎正因气候变化而退化,且退化速率高于全球其他森林。在温度升高和湿度下降的状况下,黄桧树正在大片死亡。作为地球上最早被发现的物种之一,黄桧持续数十年的大面积死亡对气候变暖有着直接影响。铁杉是当地最常见的树种,也是重要的经济树种,目前正受到以杉针为食的叶蜂幼虫的威胁。毁灭性的森林大火眼下在阿拉斯加雨林中还不常见,但随着夏季干热化和树木的持续死亡,大火也许不久就会成为常态。

受气候变化影响,森林已然苦苦挣扎。但即便如此,林业公司、美国林业局、阿拉斯加州当局和特朗普政府还想让上百万英亩的仅存的原始森林重蹈皆伐的覆辙。2018年,阿拉斯加州向特朗普政府请愿,要求其暂停执行“禁路令”——一个存在了近二十年、旨在保护国家森林中未开发地区的联邦政策。昨日,监管美国国家森林的农业部宣布,通加斯森林将不再适用禁路令。

一直以来,禁路令让林业公司止步于通加斯森林约900万英亩的土地。这里有着参天古树,也是通加斯地区总体健康状况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尽管阿拉斯加州和全国各地对该禁令提供的保护给予了广泛支持,州内支持工业发展的政客将开放这些区域的砍伐作业作为一项长期目标。

独立经济学家乃至林业管理局自己都认为,东南阿拉斯加林业已不复昔日辉煌。当地人转向了其他行业的工作——医疗保健、渔业、旅游业。每年,数百万计的游客来到这里并非出于在污染水域钓鱼的渴望,或从游船甲板上眺望森林中伤痕累累的皆伐地块。让许多人震惊不已的是,以预算敏感据称的华盛顿和朱诺(阿拉斯加州首府)的共和党政策制定者,竟无视自家研究人员对伐木前景的黯淡估计,也不顾林业对纳税人施加的沉重负担——纳税人一直为了保住少许就业岗位而被迫补贴这个几十年来连年亏损的行业——尤其还是在一个气候危机大背景下具有全球性意义的地区。

在艾尔莎看来,那些政治领导人——其中有不少生活在远离东南阿拉斯加雨林的地方——对林业赤裸裸的偏袒无视了多个明摆着的事实:伐木破坏了野生动植物栖息地,伤害了依靠游客生存的企业、威胁了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并无视气候科学界发出的明确警告。艾尔莎决定亲自探索和记录这些事实。但除此之外,她踏上这次旅程的另一个目标是尝试解释,身处森林之中,感受脚下的苔藓,观赏溪流中的鲑鱼,凝望并对百年参天巨木的树冠发出赞叹的种种,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希望可以将这份亲身感受传达给那些能够决定森林命运的人,让他们不要再任由森林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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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阿拉斯加地区北起北纬60度的亚库塔特湾,向南沿北美洲太平洋海岸延伸五百余英里,又称“阿拉斯加锅柄地带”。贴合大陆的轮廓,全世界最高的海岸山脉在这里拔地而起,其最高处的锯齿状山脊海拔近20000英尺(约合6000米)。山脊东临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省,西界阿拉斯加领土。冰河时代雕就的峡湾像指骨一样伸向至今仍潜伏着巨型冰川的内陆。沿岸群岛由1100多座岛屿组成,有些比美国本土的一些州还要大,也有一些仅是裸露的小块岩石点就于潮汐之上。在最大的岛屿上,冰雪覆盖的山峰直插向一英里以上薄雾笼罩的天空,而针叶林织成的地毯几乎覆盖了海拔2000英尺(约合600米)以下的所有区域。

自然主义者约翰·缪尔(John Muir)在1879年从皮吉特湾乘坐邮轮北上穿越群岛期间写到,

“沿海岸线的地貌,绵延广袤而不单调,形态万千而不见重复,微妙的轮廓接连无尽,整体望去又是如此优美,如此柔和,如此脱俗,绝非笔力可逮。在阳光下穿过峡湾与海峡,经过森林与瀑布、岛屿、山峦、远方碧蓝的海岬,我们仿佛终于来到了诗人的天堂,福人的家园。”

这片地貌上覆盖着全球最大的温带雨林,局部年降雨量可达25英尺。千万年来,这片原始的土地建立了一种坚韧却敏感的生态平衡。冰河时代结束后,铁杉、云杉、雪松、冷杉、松树和紫杉成为了这里的主人。这里的树木生长速度极慢,却能长到入云的身量。有的异叶铁杉和北美乔柏树龄达800岁,高达150英尺左右。雄伟的阿拉斯加州树北美云杉,一个世纪的径向生长值只有一英寸。接下来还有百树之王黄桧,其中最古老的植株从耶稣去世后不久就开始生长了。

绵密、健康的古老森林对生态系统整体存续至关重要,维系着林中乃至海中动植物的生活,而我们对其机理还知之甚少。在陆地上,巨树为鹿和狼、黑熊与棕熊、鼯鼠、老鹰、斑海雀、燕子、貂和无数其他物种提供了栖息地。

最高最老的树会逐渐被当地猛烈的风暴摧折、倒下、然后死去。但它们在生态系统中的关键作用还远远没有结束。林冠的缺口会让阳光直射到地面上,让灌木、小树、苔藓、地衣和真菌维系生长。倒下的大树会成为“哺木”,哺育之前被自己遮蔽的生物。它们还会阻断河水,形成涡流和沙洲,让上百万条洄游鲑鱼休息和产卵。生态循环的最后一环是捕猎者和食腐动物将鱼的尸体带入丛林深处。在那里,鱼尸的养分回馈给土壤,供树木生长。

2018年,国际气候变化委员会发布警告称,如果碳排放量维持目前的走向,那么气候变化的许多直接影响——沿海地区被淹没、全球食物短缺、森林火灾蔓延——将在短短几年内显现。委员会报告中写道,将升温值控制在1.5摄氏度以内需要大力减少大气中二氧化碳的含量,这有可能通过在发电厂中安装碳捕捉设备或直接捕获大气中的二氧化碳实现,但这些技术花费高昂,且目前无法在全球大规模实施。

草原、泥炭地、森林等自然生态系统会自行消耗和储存二氧化碳。全球森林吸收了人类四分之一的碳排放量。温带雨林更是地球上最高效的天然碳库之一,其包含的生物质超过地球上任何其他生态系统,包括亚马逊等热带雨林。据估计,仅通加斯一地的储碳量就占到全美森林储碳量的8%。

保护森林是现有的最经济有效对抗气候变化的策略之一。“递减减排计划”(Project Drawdown)是一家由科学家和政策制定者组成的联合会,他们对解决全球变暖问题的20种最重要方案展开了研究,其中有五种聚焦森林,包括保护温带雨林(排名第15位)。另一支科研团队于2017年发现,在全球范围内提高森林管理水平并大力推行植树造林工程可以在2030年之前减少近160亿吨碳排放量。

然而,如今森林面积最大的两个国家正由否认气候变化和支持资源开采的特朗普和巴西总统博尔索纳(Jair Bolsonaro)掌权。在这种情况下,保护现存森林任重而道远。全球范围内,我们已经朝错误的方向前进了多年。据全球森林观察(Global Forest Watch)组织称,2001年至2019年间全球森林面积锐减150万平方英里,接近印度和巴基斯坦两国面积之和。

扭转全球森林退化趋势只是一个开始。国际气候委员会报告警示道,在某些情况下,遏制最严重的气候变化影响可能需要增加多达360万平方英里森林,相当于美国本土的面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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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斯加雨林巨木的采伐史几乎从人类来到这些林木茂盛的岛屿时就开始了。早期原住民定居者将云杉树干掏空制成光滑的独木舟出海,用红杉建造住宅和雕刻图腾柱,用黄桧制作独木舟船桨和仪式用具。19世纪初,一支俄美公司探险队的官员写道,“崎岖的海岸遍布树木,浓密不亚于野生动物身上的皮毛。”

1867年,美国从俄国手中买下阿拉斯加领地——一片面积为58.6万平方英里的森林、苔原、寒冰与岩石之地。这桩交易的金额为720万美元(约合今天的1.25亿美元),主要支持者是国务卿威廉·苏厄德(William Seward),于是当时有很多人称之为“苏厄德的愚行”。苏厄德签约时根本没考虑到木材。但两年后,他在锡特卡宣布:“这片岛屿河流众多的沿岸地带的可开采树木其长度和宽度可以满足任何文明国家造船建屋的需求,不管是房梁立柱,还是桅杆船板。”

1907年,以钟爱荒原著称的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在阿拉斯加东南部划地设立了一处名为“通加斯”的国家森林,之后逐步扩大范围,最终覆盖了整片区域,面积约为1650万英亩。它是美国目前最大的国家森林,面积达排名第二的加州洪堡—托伊亚比国家森林的2.5倍以上,比阿拉斯加以外最大的国家公园死亡谷大五倍。通加斯国家森林的面积超过了美国的10个州。

但国家森林并不是保护区。美国林业局隶属于农业部是有原因的。管理局下辖的森林之前被视为林场,也就是国营伐木场,现在很大程度上依然如此。如今,林业局是美国第二大地主(1.93亿英亩),第一大修路单位(约38万英里——相当于绕赤道15圈),同时坚持主张砍伐下辖土地中的树木。罗斯福设立通加斯国家森林的初衷是,希望林业局能够确保长期持续为成长中的美国供给木材。他手下的第一位林业管理局长吉福德·平肖(Gifford Pinchot)于1905年写道,他的辖区内的木材“是要利用的,现在如此,未来也是如此……用得越多越好。”

甚至当时就有人知道,阿拉斯加东南部的木材品质优异。红杉木防虫耐腐,是制作家具和木瓦的绝佳材料。黄桧木几乎是不朽的——树死后几十年不倒,强度几乎与活体相等。云杉质轻而极为坚固,以用于制作吉他钢琴等乐器闻名,最近的一项测试发现2.5英寸厚的云杉木板可以承受一节满载火车车厢的重量。两次世界大战期间,云杉木被大量用于飞机制造。《木材人》(The Timberman)期刊上有一篇文章写到:

正是这种木材让世界航空领袖得以建立起庞大的机群。有史以来从未有一种木材承担过比云杉更崇高的使命。它是木材中的霸主。军事天才也要在它面前鞠躬。纯净的乳白色泽、细密的纹理、卓越的强度再加上极致的轻盈让它在世界大战中占据了一席之地,自战争出现以来不曾有任何木材占据过该地位。它举重若轻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轻而易举地戴上一顶顶桂冠。它是无冕之王。它的价值无可估量。它创造出了一个个伟大的飞行中队,加速了长久世界和平的到来,捍卫了民主制度。

阿拉斯加领地的早期政治领袖相信,木材是通往稳定繁荣的边境社区的途径。但他们要建立的产业并非围绕钢琴和飞机这些高档加工品。他们主张,在东南阿拉斯加建立切实可行的木材产业意味着开办木浆厂——阿拉斯加“长远发展的基石”。原木经过化学或机械工艺变成木浆后可用于生产纸张、人造丝和许多其他产品,且木浆制造过程毒性极强。阿拉斯加的政治领导人对通加斯原始森林虎视眈眈,称其为“烂木头”和“过熟”,没有意识到地表朽烂的巨木对整个生态系统的健康有极重要的功能。他们还不断吸引公司来将森林夷为平地。

木浆业多年后才在东南阿拉斯加站稳脚跟。尽管当地森林无疑是广袤的,但一直地处偏远,天气恶劣,缺少基础设施。甚至直到今天,东南阿拉斯加与其余北美大陆之间的道路还只存在于“锅柄”的最北端。在罗斯福总统任期和之后几十年中,通加斯木材生意似乎都是专属于冒险者的投资。

最后,科奇坎制浆造纸公司(1951年)和阿拉斯加木材木浆公司(1956年)与林业局签订了开采通加斯木材的协议,总开采量为135亿板英尺——足够在地球和月球之间搭起一条1英寸厚,10英尺宽的木板路。根据协议,林业局有义务在半个世纪以内每年提供足量可用于制浆造纸的树木。一名科奇坎制浆造纸公司管理人员当时说,公司感觉“掌握了源源不断的木材供给”。


“这片岛屿河流众多的沿岸地带的可开采树木其长度和宽度可以满足任何文明国家造船建屋的需求,不管是房梁立柱,还是桅杆船板。”
——威廉·苏厄德


制浆造纸厂最终会雇佣数以千计的员工,并在地区经济中占据很大比重。皆伐开采持续了数十年。那些日子里的环保规章基本为零。许多皆伐区面积达数百英亩,顺着鲑鱼洄游的河流一直延伸到大洋。拖拉机从山上将原木拖下来,穿过青苔沼泽地,跨过河流,丝毫不顾生态破坏。

树木在工厂被圆锯和带锯切割后倒入大桶的化学药品中,经高温加热和漂白后形成浆板。有毒污染物直接排入空气和海水——其中包括一些全球最富饶的渔场,水域中生活着无数鲑鱼、鳟鱼、大比目鱼、螃蟹、蛤类和牡蛎。科奇坎制浆造纸公司的工厂在成立初期的年用水量与西雅图市相当。根据一份该公司的报告,公司每月消耗的木材足以“修一条浮桥通到北边两百多英里以外的朱诺”。到1982年,公司的木浆年产量达20万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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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威尔士王子岛北端的波因特贝克面积很小且地处偏远,它自建镇以来一直是活动家反对皆伐开采和东南阿拉斯加木浆业的焦点。波因特贝克的前身是特林吉特人(一支当地原住民)的几间渔棚,它之所以能存在,是因为有少数坚强的人下定了决心,相信付出卓绝努力在此不毛之地生活是值得的。他们中有(过去和现在都有)嬉皮士、渔民、离群索居者、老兵和探险家——都是目睹荒原后无法离开的坚韧者。

镇上没有道路,有一处水上邮局、一间很少开门的水上餐厅,还有一家旅舍接待来自美国本土,想体验荒野风情的猎熊人和海钓人。镇民主要靠快艇或划艇往来交通,退潮时也会串门。天公作美的时候会有飞机送来补给品和信件——但天气经常不好,冬季尤甚。


“他们在最后的边境勉强自给自足。”


这里会连续几周没有外人来访。在这里,如果要盖房子,搭棚子,修理船的发动机或者码头的活动坡道,或者治疗割破的手指,波因特贝克人都要自己动手处理。他们所需的食物要靠自己打鱼或者打猎。有一、两个人有蔬菜大棚。他们靠土地和海洋的馈赠果腹——鹿、鲑鱼、虹鳟鱼、羽衣甘蓝。他们在最后的边境勉强自给自足。

波因特贝克的居民们快乐地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也或多或少不希望受打扰。“我们是岛上最‘贫穷’的社群”,唐·埃尔南德斯(Don Hernandez)告诉我,“我们就喜欢这样。”唐是阿拉斯加雨林保卫组织的副主席。他是1982年来的,徒手用冲到岸边数百年之久的铁杉、云杉、雪松原木盖了一座小屋。他会乘坐快艇出发,把树干拖回他当时居住的帐篷里,然后用钩子把木头上绞盘,拉出水面拖进自己的工坊,加工成木板、木梁、木瓦和地板围栏。唐强调说,他的故事在波因特贝克并不罕见,这里的许多人都经历过。房子要用好几年才能盖成。他是分四期完成的。他喜欢说自己还在盖房子,不停地盖房子。他不久前修了一间桑拿房。他的房子盖在一处海角上,坐西朝东,俯瞰夏日海峡。他和妻子可以坐在厨房桌旁看浮在岸边海带丛中的海獭,还有座头鲸在远处游弋。

多年来,波因特贝克人一直在努力保护自己建立的生活。皆伐开采威胁到了他们的生活和生计。去年,一名林业局官员在与波因特贝克镇民开会时发现,他们对林业法规“非常了解”,而且“极其反对”日益增多的砍伐活动。唐和艾尔莎等人是当地环保组织的领袖。波因特贝克镇最重大的一次胜利或许是在1975年,当时包括至今仍负责管理邮局的达琳·拉森(Darlene Larson)在内的一批居民成功起诉了林业局,有效禁止了通加斯全境内的皆伐开采。然而,这场胜利只持续了不到一年。从那以来,电锯的脚步就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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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我们驶出波因特贝克港后,艾尔莎开着“斑海雀”号沿威尔士王子岛西岸一路前行。徐徐南下的途中一直有座头鲸、海獭和海鸟与我们作伴。望着岛上枝繁叶茂的山坡在眼前变换,我们聊起了阿拉斯加和荒野——以及身为一代年轻人,眼看着全球各地生态系统慢慢崩溃的的感受。

“我在努力走出悲伤和恐惧”,艾尔莎说,“在这次旅程中,我们直面粗放的开发活动和社会对土地毫无敬畏这一事实,而在我生长的岛上对这一切有着切身感受——我有一种感觉,就是这次旅程应该让更多人踏上。我能想到的激励他人去做的唯一方式,就是自己先去做。”在检查了我们的行程并帮助格列布找到拉面之后,她接着说道:“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帮助人们真切懂得这片土地的意义和价值。就我而言,我认为这段经历中最让我心怀感恩的一点就是把人们带到了这里,让他们直面我们所在的这片原始森林的现实——保护它我们责无旁贷。”

傍晚时分,我们向东穿过两座岛屿之间的水道,进入了科尔德湾。远处耸立着表面光秃秃形如拳头的,由石灰岩组成的高达3370英尺的山科尔德峰。近处岸边有一处采石场,过去曾出产纯白色大理石。此地以喀斯特地貌为主,由多孔的石灰石组成,千百年的侵蚀造成了复杂的石柱、天坑、洞穴构造。采石场往南一点就是阿拉斯加最长的洞穴——孔道空腔错综复杂的酋长洞穴。科学家在洞中发现了古代熊、狐、狼、獭的化石,其中一些来自一万两千多年前。

我们在科尔德湾西侧附近下锚。一道冲天峭壁从对岸升起。前方内湾处有一条河冲蚀着沙砾三角洲。艾尔莎让我们乘坐发动机外置的小型充气艇上岸探索森林。下午早些时候起的风令她有些担心,于是想留在船上等天气预报。


“我们所在的这片原始森林——保护它我们责无旁贷。”
——艾尔莎·塞巴斯蒂安


科林登上充气艇,我们四人分别拿了一根杆子,以便在涨潮时撑船离岛。科林拿着一根飞钓杆,前去观察河流。玛拉一头扎进森林,为创作水彩画寻找灵感。“我一直对色彩有很多思考”,她说,“我觉得色彩可以讲述一个地方的故事,而且当一样东西消失的时候,色彩也随着消失了。我认为这也传递了一种对生态系统的认识——万事万物都编织在一张挂毯上。这是表达多样性的另一种方式。”她说自己画水彩的时候,手头有什么水,就用什么水来调和颜料。“我以前用过海水,也用过冰川水。当我在野外作画时,所有的颜料都是用那个地方制成的。”

沿岸探索森林的途中,我们发现了底部粗壮,高达数百英尺的铁杉和云杉,垂悬的青苔把树枝缀成花彩。倒地的巨大树干上覆盖着更多苔藓、蕨类和树苗。一切都是湿漉漉的,海绵似的,绿意盎然,生机勃勃——要是树木被砍光运走,光秃秃的地表上只剩下木屑和参差不齐的树桩,那就不会有这番景象了。

我们在森林边缘发现了一小块沙砾海滩,于是在那里扎营。我们用浮木堆起篝火,把一条老红鸡石斑鱼切成大块烤了吃。艾尔莎说这绝对是一条成精的鱼,估计已经在太平洋深处遨游了一个世纪之久。我借来一顶帐篷,搭在海滩附近树枝下的苔藓床上。太阳西沉,篝火缥缈,我们望着下锚的“斑海雀”号在水上静静飘荡。海豹在浅水里捕猎鱼群,林间有画眉鸟在歌唱。我们这群雨林游客四周除了荒野,别无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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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尔德湾的大片土地是指定的无路区。禁路令由比尔·克林顿总统于2001年即将卸任之际颁布。这项法令禁止在全美近6000万英亩的国家森林中修建道路和采伐树木,面积约占林业局下辖土地的三分之一。禁路令的目标是确保尚未经林业公司之手的森林维持原状。阿拉斯加仅存的少量原始森林有一大部分就在这些无路区内。

科罗拉多等部分州有自己的禁路令,不适用联邦禁路令,这正是阿拉斯加政客们长期争夺的目标。他们最新一轮的行动是由参议员丽莎·穆尔科斯基(Lisa Murkowski)主导的。她出生于东南阿拉斯加最大的城镇之一科奇坎,当时正是木材行业的鼎盛时期。穆尔科斯基的父亲弗兰克就是参议员。尽管弗兰克竭力争取,阿拉斯加木材业还是在他任内崩溃了。据林业局估计,从1990年至2004年之间,东南阿拉斯加有超过2000名林业职工失业。他的女儿继续努力挽救日益衰败的木材业的仅存部分。

去年七月,林业局发布了一份环境评估报告,报告中提出了多个对待禁路令的选择,从维持现有无路区的保护措施一直到大幅减少乃至直接取消无路区。接下来,公众有提出意见的机会——林业局的“合作流程”。建言献策者达53000人以上。特朗普政府农业部长桑尼·珀杜(Sonny Perdue)——佐治亚州前州长,曾称气候变化的证据是“笑话”,还在佐治亚州经历过的最严重旱灾期间举行盛大的“求祈恭请大雨”仪式——于昨日宣布了最终决定:取消通加斯地区的全部禁路保护措施。

这一决定违背了阿拉斯加州和全美对禁路令的大力支持。去年二月皮尤的民调发现,75%的美国人支持禁路令,其中包括65%的共和党人和77%的乡村居民。3个月后的另一份民调显示,维持禁路令在东南阿拉斯加和阿拉斯加全州的支持率分别是60%和57%。在2018年初步收集公众反馈后,林业局自己都承认“收到的主流意见反对修改”禁路令。“主流”一词还是有些轻描淡写。公众提交的意见中有96%支持保留禁路令。


“砍伐和出售东南阿拉斯加林木需要花费林业局(和美国纳税人)一大笔资金。”


与此同时,自从木浆时代结束后,木材业对阿拉斯加经济的重要性一直在不可逆转地降低。2018年,受到砍伐活动增加带来的威胁的旅游业和渔业占东南阿拉斯加经济比重的21%和就业岗位的四分之一(11700余人)。与此相比,木材业只占经济总量的不到1%,工作岗位仅有337个。

此外,砍伐和出售东南阿拉斯加林木需要花费林业局(和美国纳税人)大笔资金:木材销售管理费用达数百万美元,通往森林道路的修建和维护费用又是数百万美元。这些预备工作是美国纳税人掏的腰包,收益则进了私营公司的口袋。尽管林业局通常可以从其他国家森林的木材销售中获得一定利润,但在阿拉斯加不行。与皆伐场地准备工作的花费相比,销售木材产生的回报显得微不足道——根据2016年美国政府问责署报告中的数据,1美元成本只能产生9美分收益。通加斯还是太偏僻,地形也太崎岖了,大型木材行业必须要有巨额补贴才能盈利。

因此,每年亏损数以百万计美元是那里的常态。政府预算监察团体“纳税人常识”(Taxpayers for Common Sense)九月发布报告称,自1980年以来,林业局在东南阿拉斯加的伐木活动累计亏损约17亿美元——每年平均4400万美元。报告指出,如果允许林业局未来四年的木材销售计划(但该计划被一名联邦法官临时叫停)得以实施,纳税人可能还会损失1.9亿美元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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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守望”行动第二天,破晓的天空平静多云。早上清理营地后,科林、格列布和我划着充气艇回到了“斑海雀”号。玛拉撑皮划艇回去。艾尔莎计划穿过一条狭窄的水道“旱关”去往一间旅舍,我已经在那里安排好人接我回到我的卡车,我的卡车还停在波因特贝克附近的登陆点。

旱关沿岸是以前的皆伐区,新长出的植被补缀着原始森林,绿树中间星星点点矗立着惨白的黄桧树尸体。南边有一道山脊顶部发生过塌方,在森林中间雕刻出一道丑陋的褐色伤疤。航标灯顶上有秃鹰注视着我们,它们使船长警觉进入浅水区,注意狭窄水道中的礁石。附近的海獭仰头漂在水面敲贝壳,在我们靠近时一头扎进了海带丛。

经过几个小时的航行,我们在一个林业局的码头靠岸。艾尔莎和我坐上充气艇,向旅舍驶去。现在不是旅舍的营业季,里面似乎空无一人,看不到来接我的人。艾尔莎觉得这座废弃建筑有古怪,于是没有逗留。海湾对面有一片无路区,她和玛拉想过去探索。

我推门走了进去。电话还能用。我找到了一本电话簿,上面列着几个波因特贝克的号码。我打了几通电话。我给唐家里打了,没人接。达琳在邮局接起了电话,让我跟唐的儿子卡尔讲。卡尔说,等他找到“装备”就马上过来接我。

我出门绕着旅舍散步,走到码头上看海豹和海獭。“斑海雀”号静处水中,一叶孤舟,靠岸在全世界最后的荒野之一。天开始下雨了。艾尔莎和玛拉已经在一根桅杆顶上升起了“拯救通加斯”的旗帜。但旗子没有风飘不起来,只好耷拉着,而黑云正在天际线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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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睿ⁿ」 | 编


(本文原文为英文,出自博古睿研究院出版的Noema杂志,发表于2020年10月29日。版权所有,未经允许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