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对人性抱有希望,相信人与人、人与万物之间的情感不会因科技而幻灭。
—— 卡雷尔·恰佩克
101年前,捷克著名作家恰佩克的史上首部机器人舞台剧《罗素姆万能机器人》正式诞生,它不仅让“机器人”(robot)一词进入大众视野,还对后世科幻作品,甚至机器人学诞生的产生深远影响。为了让后世机器人不再走上反抗道路,阿西莫夫在《我,机器人》中提出了著名的“机器人三定律”。
科技飞跃造成世界异化的现象在科技发展史上并不鲜见。当以大数据、人工智能为代表的科学技术发展日益成熟时,恰佩克百年前的科幻设想也许能让我们仔细思考前进的方向。
最初的设定
在西方科幻文学史上,“机器人”(robot)概念是恰佩克在《罗素姆万能机器人》中首次引入的。该词本义接近于“人造人”(与“神造人”形成对比),经英文译介后,其词义早已脱离文本。
当我们讨论百年前的“机器人”时,会发现它既非机械化的人,亦非人形的机器,更非寻常的科技产品(如扫地机器人),而是人类科技突跃的象征。与18世纪欧洲的各类观赏钟表、自动机械人偶不同,罗素姆的机器人更像神创论中由超自然永恒精神力量注入自然物质后产生的人。
恰佩克曾强调他不希望“机器人”被套用到由机械构成的“机械人”身上。恰佩克从没有也不打算对这种机器人的技术可行性展开讨论,仅将其归因于理性。因此,当《罗素姆万能机器人》1921年在布拉格、1922年在纽约演出时,机器人的打扮与大工厂里的工人无异,直到1924年在巴黎演出时,机器人的打扮才体现了未来主义美学。
恰佩克笔下的机器人在外观上与人高度相似,因为它们本来就被设定为“低配版”的人或生物工程的产品。在恰佩克的年代,基因领域仍是一片空白,因此剧中机器人的制造过程更接近于福特汽车装配流程,我们只需把汽车配件想象成人工培养的肢体与器官。
剧中,根据罗素姆机器人公司高管多明的阐述,1920年,生理学家老罗素姆来到岛上做研究,意外发现了一种类似原生质的特殊物质。1932年(恰逢哥伦布发现美洲440周年),他在合成该物质后,掌握了创造任意生物的能力。但老罗素姆只对造人感兴趣,他先造出人体部位,再把它们拼成像人一样的“生物”。
多明向到访机器人公司的人道主义者海伦解释道:“……他想用科学的力量将上帝赶下神坛。他是一个可怕的物质主义者……他这么做,其实是为了证明人已经不需要上帝了,因此他决心造出一个像你我一样的人……”
确实,老罗素姆造人的方式与世界各地创世神话中造人的方式如出一辙。虽然他成功造出拥有人类结构的生物,甚至细微到连对它而言实属多余的生殖器也制造出来了,但它仅存活三天便夭折了。
老罗素姆失败后,其侄子小罗素姆闻讯赶来。他和老罗素姆大不相同,根本不关心神存在与否,更不会想着要取代神。他从现代工程学的角度出发,摒弃造人空想,对人类的生理结构进行了优化。他认为“人会感到开心,会弹钢琴,还会享受散步,但其实这些能力一点用处也没有”,需求最少的工人才是最优秀的工人。
小罗素姆在制造机器人时,其实是对人体生理结构进行了工程学简化,剔除对提高生产率无益的“灵魂”,只保留理想劳动者的生物基础,而老罗素姆合成的“类原生质”是其培养原料。归根结底,老罗素姆和小罗素姆的目的都是造人,只是小罗素姆认为人不应该抢了神的工作,只需用神提供的工具使自己幸福即可。殊不知,他所信奉的工具理性能够给予人的只是短暂的幸福,而不是实现个人自由发展的长久幸福,而且这还造就了一种隐形的现代无产阶级。
“人造奴”
从老罗素姆造机器人的初衷来看,“robot”一词最初的含义为“人造人”,但小罗素姆却使“robot”添上了一层“奴隶”的含义。从词源学来看,“robot”源自捷克语单词“robota”,含义为农奴制时代的劳役。
有学者指出,“它(即‘robot’)翻译成中文似乎更应该是‘机器工’或‘机器奴’,而非‘机器人’——即便是‘人形机器’的译法都比‘机器人’更接近‘robot’一词的词源本义。”这一观点是基于对整个机器人文化史的观察。
如果仅具体观察《罗素姆的万能机器人》中的“robot”一词,笔者认为,更符合词源和文本的译法是“人造奴”。“人造”与“神造”的对立是恰佩克缔造此词的初衷,而“人”到“奴”的转变则揭示了机器人的属性发生了从先进生产资料到隐形的无产阶级的转变。
当然,当今机器人学话语体系已不容许我们摒弃“机器人”的译法,而且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来看,“机器人”只是“人造人(奴)”的转喻,即用“机械构造”来借代一切可能的构造方式(包括生物工程构造),用“人形”借代一切可能的形态(如扫地机器人长得并不像人)。
同样地,许多欧洲语言中的“robot”一词亦由英文转译,其母语者一般不会将“robot”与捷克语的“robota”联想到一起。但理清“robot”与波西米亚地区农奴制的关系,有助对上文中隐形无产阶级的理解。波西米亚地区的农奴制直到1848年欧洲革命(也称“人民之春”)后才被正式废除。在恰佩克的年代,相较欧洲其他国家的同类阶层,捷克农民阶层拥有较自由的政治权。1899年捷克农民党成立,该党甚至在1907年和1911年选举中分别获得28和36个席位,1914年该党已有9万多名党员。这一史实表明,“机器人”是走向自由道路的无产阶级劳动者的象征。
值得一提的是恰佩克本想将剧中人造人形象命名为“labor”(源自拉丁词“labor”,意为劳动),但他担心此词太过书面化,于是,他采纳了哥哥尤瑟夫·恰佩克的提议,即“robot”。该词直接源于捷克语的“robota”,即上文所说的农奴制劳役。该词的派生词有:“robotit”(累死累活地干;服劳役),“robotník”(徭役制的农奴;劳工)和“robotovat”(服劳役)。这些捷克语词均源自古教会斯拉夫语“rabota”(苦役)、“rabu”(奴隶)。
有趣的是,“robota”一词仅在捷克语中表示神圣罗马帝国、哈布斯堡王朝和后来奥匈帝国统治下的农奴制劳役,而在其他斯拉夫语中,“robota”指广义的劳动。捷克语“robota”劳役的含义也传入匈牙利和德国的某些地区,这在匈牙利语词“robot”和德语巴伐利亚方言词“Robath”中有所体现(均有劳役之义)。
百年前的梦魇
无论是“人造人”还是“人造奴”,恰佩克讲述的是崇尚工具理性的人类企图充当上帝,炮制人造生命,通过此途径摆脱劳动,从而神化的故事。
尤瓦尔·赫拉利在《未来简史》中指出,人类很可能正从智人转变为“神人”(Homo deus),即人类通过生物工程、半机械人工程、非有机生物工程,逐渐消除自然界的物理限制,从而获得“神性”,这种物理范畴的神化挑战了人文主义的根基。《罗素姆万能机器人》则曾设想人在精神范畴的神化,即人类发展科技时不仅不应抛弃人文主义,还应使人文主义精神永世长存。
恰佩克的设想基于他对人与科技关系的两点重要反思:首先,科技的重大突破可能会导致世界异化;其次,科技在带来物质极大满足的同时,可能会导致人丧失复数性。这两点不仅导致人类无法获得物理意义上的长存,还使其面临灭顶之灾。
在《罗素姆万能机器人》中,机器人的发明,即科技的重大突破,成为了世界异化和人类复数性丧失的导火索。一个小插曲使机器人获得意识,本该充当人类奴隶的机器人,却揭竿而起,想把人类赶尽杀绝。故事结束前,人文主义精神竟在机器人中萌芽。
这一结局既让人痛心,因人类已被物理消灭;又使人幸福,因人文精神作为人的本质得以传承,人创造了新世界,化作了神。该剧既有对现代性的批判,也有对科技发展的启示。
新神的降临
在人类毫无希望之时,恰佩克为看似无力回天的人机惨剧赋予了喜剧式的结局——人在被消灭后,成为了新的神。
在机器人叛变中,除了建筑师阿尔奎斯特外,无一人幸免。阿尔奎斯特虽大难不死,但他必须在机器人监视下,重构制造机器人的方法。最后,阿尔奎斯特偶然发现了机器人普利姆斯(Primus,意为“初代”)和机器人海伦(另一有意识的机器人,与剧中女主同名)之间竟然擦出了爱情的火花。
为了验证这一猜测,阿尔奎斯特假装要把他们送进解剖室,此时,两个机器人竟愿意为了对方而舍生忘死。他们与其他有意识的机器人最大的区别在于,比起自己要承受的痛苦,他们俩更惧怕对方要承受痛苦:
普利姆斯:海伦,你别进去!
海伦:如果你进去,我不进去,我就不想活了。
普利姆斯:(握着她的手)我绝不允许!(向阿尔奎斯特)人类,你不能杀了我们两个!
阿尔奎斯特:为什么?
普利姆斯:我们……我们……属于彼此。
阿尔奎斯特:(热泪盈眶)走吧,亚当,走吧,夏娃。这个世界属于你们。
根据《自私的基因》的观点,这部剧可以被视为喜剧,因为人类成功地把文明信息通过机器人永远传递下去。剧中人类已无启新能力(停止生育),拥有灵魂的机器人便成为人类最佳的继承者。直至剧终,我们仍不知道这些获得意识和灵魂的机器人能否能继续繁衍下去,但是普利姆斯和海伦爱情的萌芽,暗示着他们已经完成了由机器人向人的转变,人真的取代了神。
阿尔奎斯特将他们比作亚当和夏娃,似乎认定他们就是闪耀着人性光辉的新人类,他们也许在今后会为人类(新神)书写神谕与赞歌。而阿尔奎斯特作为旧人类最后的幸存者,目睹了人类的神化,他将满怀希望,继续用人的智慧创造独立于自然的世界,研究出机器人繁衍的方法,直至生命终结。
正如恰佩克本人所说,人类科技发展的历史车轮已经势不可挡,但是对现代科技的小心谨慎乃至无力抗议,不是要让每个人都成为悲观主义者,而是应该对人性抱有希望,相信人与人、人与万物之间的情感不会因科技而幻灭。
赫拉利的“神人”& 恰佩克“人的神化”
赫拉利在《未来简史》中所说的“神人”与恰佩克所设想的人的神化,虽然都以高度发展的科技为前提,但其本质截然不同。
前者指的是人类能凭借科技打破各种所谓神设计的物理限制,扯下人性的神秘面纱,把人类的感觉、感情、意识视为虽复杂,但可操控和篡改的生物算法。这是对人文主义的挑战,因为当人们真正掌握了人性的设计图后,人性就会失去光辉,大多数人类个体都会失去其独特的复数性,沦为可有可无的工具。
而后者指的是人文主义精神的永世长存,恰佩克认为科技的发展非但不能脱离人文主义,还应服务于人文主义。即使人类已被物理方法消灭,只要人类信奉的人文主义尚在,人类就可以作为一种永恒价值而存在。恰佩克在剧作尾声呼应了《圣经》的《创世纪》,似乎在暗示人类可能就是某个已灭绝了的科技文明的产物和永恒的人文主义价值的结合体。
当然,对人文主义精神的珍视,应该贯穿于科技发展的始终,毕竟如同剧作尾声的豪赌并不是每一次都能成功,而且,对于阿尔奎斯特来说,这也是个迟到的幸福。
林歆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波兰语教师)
一百年间,随着科技与科幻文学的不断发展,机器人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早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这部科幻伦理剧不仅没有因此而过时,还为现代科技发展提供了伦理价值导向。
在《罗素姆万能机器人》中,老罗素姆的一项意外发现使人类摆脱劳动;无独有偶,百年后的今天,人类社会的许多劳动领域也已被机器人所替代。在恰佩克的年代,互联网是天方夜谭,但现代互联网世界就是世界异化的例子。
此外,人类社会也正在经历汉娜·阿伦特所说的复数性丧失。有迹象表明,科技迅猛发展带来的物质极大满足,不仅没有提升人的创新能力,反而使人与人更趋同,使人逐渐淡出公共领域。
人类科技也正在逐一实现世界各宗教中神所拥有的超能力。人类发展科技,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都在逐渐把神赶下神坛。也许,我们只能寄望于罗素姆机器人公司的噩梦不会成真。
本篇是由蓝天蒙改编林歆的《机器人的诞生与人的神化——纪念<罗素姆万能机器人>和“机器人”概念诞生100周年》(《科普创作》202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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