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地球即将毁灭，只有派出“诺亚方舟”向火星移民才能拯救人类。移民人选将是整个人类族群的缩影。他们将带着祖先的记忆，承继文明遗产，成为火星上新创世记的一部分。在这个美妙新世界里，他们必须尊重自己的过去，与不同种族、文化和宗教的人一起生活。在火星上合作将是不二法门，别无选择。这就是自由主义思想。

自由主义思想不仅包容人类自身的特性，也要求人们接受异于自身的他人。美国宪法通过宣告宗教自由、种族平等，将自己置于分裂的欧洲之上。许多人为了躲避旧大陆的宗教和种族迫害来到新大陆，由此，他们可以自由自在而不受歧视。当然，英国人和荷兰人花了很多时间才接受了意大利人和爱尔兰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人的忠诚受到怀疑，东欧人逐渐被接纳。对美国来说，吸收容留不同血统的欧洲人相对容易，毕竟西方自由主义思想最终建立在承自希腊、罗马和犹太基督教的价值观之上。

法国大革命也宣扬自由主义思想。“自由、平等、博爱”理念不对任何特定群体成员资格进行限制。拿破仑试图将其推广到整个欧洲，却很快就受到阻遏。

正如著名汉学家和科学史学家李约瑟（Joseph Needham）在书中写道，来到中国的传教士会惊讶地发现，中国的道德体系不以有组织的宗教为支撑。他们认为，如果有组织的宗教于中国不是必需，那么欧洲也不需要。伏尔泰和笛卡尔等百科全书派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中国启发。对他们来说，旧政权不仅指向路易十五，还有天主教会。而早在一千年前，中国唐朝的统治者就已作出佛教去政治化、僧侣禁离寺庙的决定。

欧盟法的基本宪法性原则之一“辅助性原则”，源于天主教教义，也体现了自由主义思想尊重多元的理念。战后欧洲的“设计师”认为，在任何领域，集权（即从低层收回权力）的唯一正当理由是必要性。因此，他们将尊重多元奉为根本宗旨，战后欧洲基本上仍是一个由部落国家组成的共同体。

美国亦是如此。建国之时，美国开国元勋为防止联邦政府在发展中出现专制的可能，在宪法设计上明确各州保留充分的自治权。有观点认为，美国宪法第二修正案便是平衡联邦政府和各州之间的最终保证。如果联邦政府擅权垄断，运用马克斯·韦伯（Max Weber）的州权稀释说，各州最终将失去自治权。

自由主义思想的衰退

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资源调动迫使美国政治权力越来越集中于华盛顿。这种集权使得精英阶层能够将其价值观强加给普通民众。20世纪60年代的越南战争和民权运动开启了民众对华盛顿的反抗。这种斗争一直持续至今，并可能随着特朗普现象的出现达到顶峰。在这个两极分化的国家中，在为美国灵魂而战的斗争中，自由主义理念至少暂时已被抛至一边。西方自由主义思想自此衰退。自由主义体系不再是一个尊重组成要素多样性与自主性的元结构，现在反而寻求借助中央集权创造统一。

自由主义思想在欧洲亦随布鲁塞尔的权力集中有所减弱。1957年，《罗马条约》(Treaty of Rome)的签订宣告欧洲共同市场的建立。时至今日，这份被视为东盟建设标杆的精悍文件仍摆放于我的桌案之上。如今，欧盟法律连篇累牍，辅助性原则却已沦为“僵尸”条款。与此同时，不可否认欧洲一体化给欧洲大陆带来了有史以来最长时期的和平。可惜，俄罗斯的缺席为其对乌克兰“特别军事行动”埋下伏笔。

由于对多元秉持尊重理念，自由主义作为一种元思想本可以跨越其西方起源，以崇高目标引领团结全人类。不幸的是，它从未真正推广到西方以外。欧洲帝国从未赋予其殖民地人民或外来人民同本国公民平等的权利。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曾给世界带来希望，似乎可以为全球提供这种元体系，但现在却令人怀疑。

元价值

1948年，联合国《世界人权宣言》郑重宣告了世界各国的某些元价值，但好景不长。

“美国例外论”（American exceptionalism）自我陶醉，总以高高在上姿态随意评价、蔑视其他民族的价值体系。个人主义、多党制、自由民主等西方价值观被认为是普适价值。然而，美国梦变成了亚洲梦。美国精英认为，当亚洲人跃升中产阶级时就会被同化，但事实令他们失望。

“美式和平”（Pax Americana）从未成为一个元体系。美国将自身思想和价值观强加于人的做法引发诸多不满，尤其在古老的亚洲民族看来，美国只是一个年轻的国家，难以称之为“文明”。

大量外来移民给美国和欧洲带来新的压力。这些移民及其后代被西化的程度参差不齐。穆斯林受伊斯兰教教义影响，难以融入西方社会。

近年来，“历史是民主与专制之间的斗争”这一肤浅但具有强烈可辩性的观点帮助美国集结盟友对抗中国和俄罗斯。智人与类人猿的本质区别在于，人类文化的生命力与可塑性能够驱使人类迎接各类挑战。

人类文化和政治理念都在不断演进。从“民主”到“人民当家作主”再到“以人民为中心的善治”，知易行难，所有人类社会都在努力寻找适宜的政治模式。所有政治制度，哪怕专制制度，都应为实现这一崇高目标而奋斗。例如，尽管天主教会是专制体系，但其使命以人类为中心，其理想图景是完全民主。“民主”一词来源于希腊语“demos”和“kratos”，意即以全体公民利益为依归的治理。

自由主义思想正深陷危机。这部分解释了西方与其他国家地区之间的紧张关系。更要命的是，危机就在西方社会自身之中——在欧洲，也在美国。

回归那种包容非西方人民渴望的原始自由主义理念将为欧洲和美洲注入新活力，并为融合世界各族人民提供更好的基础。和谐共处，重振力量，焕然一新，这才应该是“诺亚方舟”带去火星的理念。

原文选自Noema杂志（博古睿研究院出品），2023年8月23日发表，在线阅读链接https://www.noemamag.com/refreshing-western-liberalism/，原标题为Refreshing Western Liberal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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